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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老太 齐鲁晚报 2022年10月12日
时间:2022-10  作者:admin 点击:

  宁老太“疯”了。住在二楼的晨晨把中指竖在嘴边,“嘘”的一声,低声说:“她跑到我家来砸门,我从门缝里看到她披着头发,好可怕啊!”话音落下,她拉着小伙伴的手,又跑去玩儿了。这是周末的午后,秋风不燥,秋阳慵懒,把楼下晾杆上的棉被和衣服晒得暄暄腾腾的,好像膨胀得要炸裂,丝绸般的温存扑面而来,抚摸着路人的脊背。
  老,好似一把暴虐的刀子,残酷地刮下岁月坚硬的鳞片,让你措手不及,又无可辩驳。宁老太几乎是一夜之间“疯”掉的。老伴去世后,处理完后事,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,以前绾起来的头发披散开来,双眼六神无主如死寂的潭水,身着白色短袖衫,趿拉着拖鞋,在院子里四处乱跑。她数十年耕耘的小花园荒了,她心爱的花花草草慢慢枯萎掉,她用石块和花盆圈出的空地被汽车侵占了,那是她的最后一道防线,以前是谁也不能侵占的领地。有一次,我早上赶时间去医院抽血,出租车停在她的窗下,司机倒车时不小心轧碎了她摆放的花盆,那块泾渭分明的空地被撞出一个豁口。她从卫生间的窗户探出头来,不依不饶地呵斥道:“不能走!”司机赶忙下车道歉,连声说“对不起”。她从屋里跑出来,双手叉腰,拦在前面不让走。司机好话说尽,要掏钱赔偿,后面开车送孩子的邻居也帮忙圆场,她才不情愿地放行。走出好远,我回头望见她还站在原地指指点点。
  人上了年纪,活得越来越像个钟盘,有属于自己的规律,无论吃穿用度还是生活作息。如果有一点逾越,他们就会不高兴甚至恼羞成怒。楼下后院是一块狭长的公共空地,宁老太把房前屋后打造成一个袖珍小花园,初夏的茉莉花,秋天的无花果,着实招惹孩子们的目光。平日里,除了吃饭、睡觉或偶尔外出,她都守在窗前盯着以防陌生人闯入。那无花果跟着她也享福,用淘米水、鸡蛋壳、鱼内脏施肥,一树果子密不透风,谁见了都垂涎欲滴。果子熟的那段日子,她盯得更紧了,却总有几个淘气的孩子捷足先登,摘几个尝鲜,惹得她直跳脚。待果期将尽,她拿出几个无花果分给孩子们,他们隔着老远咯咯笑个不停,并没有上前去接。
  初秋的一天傍晚,宁老太跑了。她儿子一天过来两趟,下午来做饭时,家里没人,满院里找,不见踪影。儿子想到她可能去的地方,找了个遍,最终在隔壁小区一位老乡家找到了她。她头发凌乱,穿着短袖薄衫,已然不知冷热。儿子一路抱着她回家,累得满头大汗。事后有邻居说,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病,吃饭不知道饱,经常乱跑。过去她是个顶有主见的人,老伴刚得脑血栓那会儿,她把相邻的一套二居室买了下来,两套房子的墙壁打通,让老伴在家里练习走路、锻炼身体。然而,她不让儿子住在这里,儿子每天骑车来回跑,照顾完他们便回家,也从不留下吃饭。或许,这就是她的钟盘——我的生活我做主,谁也不能冒犯。
  宁老太“疯”了,其实,她没有疯,只是老了。老,是丑陋、衰颓、恐惧的代名词,也是一种复归,亦老成,亦赤子,逐渐回归到婴儿的状态。很多时候,我们说她疯,是蒙尘功利的肉眼看不到单纯的灵魂,是这个社会还没做好接纳复归生命自然个体的准备。宁老太是上海人,从省城最有名的那家妇幼保健院退休,干了一辈子产科医生,她那双苍茫无助的双手不知承接过多少个小生命,剪断过多少次脐带,她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不知处理过多少次危急的母子抢救。曾经,我喜欢她穿旗袍的优雅,我喜欢她精亮的目光,那是被婴孩第一声啼哭反复清洁的目光。如今,她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,她要重新直面另一个自己,直面衰老与死亡的悄悄降临,就像当初在手术室里与污血、丑陋、剧痛打交道一样,她又回到了生命的零度。如日本俳句家松尾芭蕉临终前所写:“今秋/何故自觉衰老/鸟隐入云中/与白菊对视/不染/一尘。”
  由宁老太很容易让人想到《红楼梦》里的贾母,她过八十大寿,将贾府的荣耀推至高潮。她惜老怜贫,称呼乡下来的刘姥姥为“老亲家”;她怜惜幼小,当剪烛花的小道士不慎撞到凤姐,她直说“可怜见的”,又吩咐“别叫人为难他”,给他钱买果子吃;她教凤姐区分软烟罗和霞影纱,用粉红的纱窗配潇湘馆的绿竹;她懂戏剧、爱音乐,最欣赏穿林渡水传来的旋律……螃蟹宴上,贾母忆往事,先说早年史家有一座枕霞亭,又说起当年的一次“落难”,她贪玩掉进水里,把额头鬓角边碰破了,凤姐笑道:“可知老祖宗从小儿的福寿就不小,神差鬼使碰出个窝儿来,好盛福寿的。寿星老儿头上原是一个窝儿,因为万福万寿盛满了,所以倒凸高出些来了。”凤姐以高情商救场,引得众人一笑,贾母的一番话却自有深意,预示着盛极必衰。当然,贾母也是高情商的人,在表达伤感时很是含蓄。贾府最后一次中秋夜宴,凤姐生病缺席,贾母叹道:“有他一个人说说笑笑,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,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!”说罢,不禁长叹一声,遂命拿大杯来斟热酒。大杯、热酒,五脏六腑随之大动,把贾母内心深处的伤感暴露无遗。凤姐生病为贾府走下坡路豁开一个口子,隐喻悲剧结局。
  不难看出,曹雪芹从小说一开头就写贾母过八十大寿,后面断断续续传递出她的伤感与无力,正是以她的“老”反衬“树倒猢狲散”的下场,也是用她的“老”凸显生命的大悲悯、大宽容。
  二十多年前,宁老太相邻的房主还没搬走,在后院里养了一笼鸽子。鸽子经常偷跑出来啄宁老太的花,她气不打一处来。一天早上,楼上有个叫严严的小男孩,正准备去上学,趁大人去推自行车的空当,他跑到后院里,悄悄打开笼子的插销,蹑手蹑脚钻进去,挨个翻腾鸽子蛋,好像不过瘾,又用手托起一个拿出来打量,然后返身放进笼子里,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。这一幕,被宁老太全程看到,她不禁嘴角上扬,却没笑出声来。后来,我才知道,用手摸过的鸽子蛋很难再孵化。宁老太的笑容里盛满了孩子般的稚拙与可爱。




 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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